微光映照

—— 读孔明《书生:蚕·蜜蜂·萤火虫》的感悟

2025年09月15日 字数:2386
  ■郗崇民
  我仰慕知名散文作家、资深图书编辑孔明先生,还特意拜读了他的《红炉白雪》《我岭上》等许多著作。其在《孔明散文》公众号上发表的美文,我几乎每篇都读。他最近发表的《书生:蚕·蜜蜂·萤火虫》一文,我读后因有所感触,也斗胆班门弄斧,谈一点自己不成熟的粗浅体会。
  这篇文章是他在回顾供职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工作期间的一篇沉静而深邃的自我剖白;它远非一篇简单的怀旧感喟,而是一幅以自身为蓝本、精心绘就的当代知识分子精神图谱。
  文章通过“书生”这一核心意象,及其衍生的“蚕”“蜜蜂”“萤火虫”三重隐喻,层层递进,完成了一次对自我身份、职业价值乃至生命意义的深刻叩问与悲壮确认。其力量不在于激昂的呐喊,而在于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坦诚与通透,一种在时代洪流中既感渺小又坚守价值的复杂心境,这恰恰击中了无数在理想与现实夹缝中生存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共鸣区。
  文章的开篇,作者便以一种略带自嘲又暗含矜持的笔调,确立了“书生”这一身份的当代窘境。“世间已无书生”的断语,既是对一种风骨嶙峋、恃才傲物的传统文人形象的追悼,也是对当下功利主义环境中纯粹精神追求者日渐稀少的叹惋。而美女上司“你就是书生”的指认,则巧妙地将一个看似过时的标签,转化为对作者内在气质(“书生气”)的精准识别。
  这种“惊愕”后的“默认”,揭示了作者一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清醒地意识到“书生”在“百无一用”的实用主义评判体系中的边缘地位;另一方面,他又在内心里默默守护着由书籍构筑起来的精神世界,并以此为荣。
  这种“在边上”的自我定位,并非消极的避世,而是一种主动或被动选择的疏离,一种不肯“放任自流”、有所坚守的姿态。它为后文的三大隐喻奠定了基调:一种奉献与束缚、劳作与无名、微小与发光并存的生命状态。
  “蚕”的隐喻,是作者对书生本质的第一重解读,也是最悲情、最宿命的一层。他将读书人比作“饱咥桑叶”而后“作茧自缚”的蚕,精准地捕捉了知识汲取与精神塑造过程中,两个看似正确但相互矛盾又同时成立的现象。
  书籍是桑叶,滋养了生命,塑造了灵魂(“书化了我”),使其“腹有诗书气自华”。但与此同时,这知识本身也构成了一个无形的“茧”,它可能是脱离现实的书呆子气,可能是格格不入的酸腐,更是一种由知识和理想编织而成的、难以突破的命运局限。
  “破茧而出”者凤毛麟角,大多数如作者“自况”,在吐尽丝后便使命终结,“世间再无此蚕”。这种比喻里,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牺牲感与悲剧美。
  孔明先生回顾职业生涯,几箱书入,几柜书出,除却虚名,似乎空无一物,顿生“有愧”之感。然而,最终的“释然”与“青春无悔”的结论,并非自我安慰,而是对“蚕”之使命的彻底领悟与接纳: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这吐丝的过程本身,至于能否化蛾,已非其所求。这是一种将自身价值从外部评价体系(名利、成功)中彻底剥离后的内在确认,是对“春蚕到死丝方尽”精神的新时代注脚。
  继而,作者以“蜜蜂”的意象,为其书生气质找到了一个具体的职业载体——图书编辑。这一部分的论述,从形而上的精神宿命,下沉到了具体而微的职业甘苦,充满了现实的质感与时代的体温。“为他人作嫁衣”这句老编辑的箴言,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编辑行业的全部光荣与寂寥。
  作者用大量笔墨细致描摹了编辑工作的全过程:从沙里淘金的选稿,到事无巨细的流程,再到兼顾“两个效益”的巨大压力,生动刻画出一个在市场经济与文化理想夹缝中“疲于奔命”“在挤压中求一线生机”的当代知识劳动者形象。
  老编辑那一柜子被视作“垃圾”的获奖证书和那一个“空”字的总结,是全文的情感爆破点,充满了无声的力量。它道尽了幕后英雄的无名之痛,但也隐约传递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超然。作者自比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的诘问,并非抱怨,而是一种深刻的清醒。
  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这一代编辑与前辈的不同:前辈虽默默无闻但尚有体制的体面与尊严,而他们这代“弄潮儿”却也在浪潮过后成了“弃儿”,需要自我寻找心理平衡。这种对比,极大地拓展了文章的时空维度,使其不仅仅是个体经验的抒发,更成为一代出版人命运变迁的微型史诗。
  如果说“蚕”和“蜜蜂”的意象中仍带着几分沉重与束缚,那么“萤火虫”的比喻,则最终完成了作者精神境界的升华与超拔。在岚皋笔架山的暗夜中,那成片移动、变幻的微弱光亮,让他顿悟了自身乃至同类人的终极价值。这个意象的绝妙之处在于其双重性:首先是承认自身的微小与局限;其次是坚信微小之光在特定语境下的不可替代性。
  这不再是“作茧自缚”的无奈,也不再是“为谁甜”的迷茫,而是在认清自身局限后,一种主动的、平和的、甚至带有诗意的自我确认。“编辑也罢,作家也罢,不都是萤火虫吗?”这一发问,将个体的感悟推广至整个知识创造群体。
  他们或许无法像太阳般普照大地,也无法像明星般璀璨夺目,但他们是在“暗夜”中指引路径、带来慰藉的集群之光。这种“萤火虫”哲学,是一种深刻的平民英雄主义:它放弃了对宏大叙事的迷恋,转而拥抱一种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积累性价值。
  文章的结尾,作者以近乎冷酷的理性指出“雀蛋孵不出鸡”的现实,劝人“自我定位正确”,这并非消极,而是大智慧。唯有如此,才能摆脱“好高骛远”的痛苦,安于在自身的尺度上尽最大努力发光发热。
  孔明先生的这篇散文,以其独特的三重隐喻结构,完成了一次从自我认知到职业反思,再到生命价值确认的完整哲学思辨。它是一代知识分子在时代剧变中的心路历程档案,记录了他们从“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到“作茧自缚”的深沉思考,再到“萤火微光”的坦然释怀的精神演变。
  文字质朴无华,却因这份罕见的真诚、通透与担当而显得分量千钧。它告诉我们,一个真正的“书生”,其风骨或许不在于惊天动地的功业,而正在于这“蚕”的奉献、“蜂”的勤勉、“萤”的微光,在于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并坚持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出那一份虽微弱却纯净的光。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坚韧、更符合时代精神的“风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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