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栾树的态度

2025年10月22日 字数:1523

  (图片由AI生成)
  
  ■侯玲
  今年的秋雨绵绵无绝期,疾驰的车溅起一路水花,把夜的宁静搅动开,车子扬长而去,甩给街道一个寂寞的尾巴。这时的栾树,异常美丽。
  路灯下的栾树们,站成一排,它们是亲人。黑蓝的夜里,路灯只给栾树照着,来往的车辆带出一阵阵秋风,让栾树头顶一簇簇红灯笼四下摇摆,仿佛湘君的召唤舞蹈。古人记载:“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按周礼,从天子到百姓的墓葬分五等,栽种不同的树彰显身份,士大夫坟头栽栾树,栾树因此得别名:大夫树。
  我眼前的栾树是行道树,移栽才三年,它在这片黄土地上刚刚站稳脚跟。北方的栾树,一年能占十月春。春叶嫩红明艳,夏天叶绿花黄,秋天时叶黄果实如红灯笼。栾树是北方小城四季中的一道美丽景观。
  夜里的栾树让我欣慰,一棵移栽的树木,它随遇而安,不择不拣,是因它曾在士大夫的坟头受过教化吗?一棵树何以活得如此安然坦荡?从南方移到北方,它不曾怯怵;从温暖走到严寒,它不退缩。春日,工人栽栾树时,我从路旁走过。工人去掉绕着树根的草绳,一棵一棵栾树站在新挖的坑里,它们像孤零零的异乡人,消瘦桀骜。它们一站就是三年。这三年的每一个严冬,我总担心它们不能活到春天。谁知道,它们比我更坚强。一夜东风来,栾树的枝丫摇晃,它把一个冬天的尘土摇落,把零星的枝叶和枯红的灯笼果摇落。一切都要重生,栾树的新生在春天到来。
  秋雨绵绵,那颀长粗壮的一排栾树啊,我摩挲着栾树粗糙的皮,冰凉又宽厚,栾树的皮,好像父辈粗大的手掌。我用额头抵住栾树,像蚂蚁用触角打招呼。新栽的栾树被砍了头,仅留下零星的枝条顶着几颗孱弱的灯笼果。正是秋盛,本是栾树盛结硕果的季节,可栾树活在这持续一月的秋雨中。我想起我那久治不愈的咳嗽病,悲从中来,仿佛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夜见琵琶女。这一刻,我对人生不易和生活艰辛的感慨被一株株移栽的栾树挑起,我恨不得放声大哭。哭人的脆弱渺小,哭栾树的生存艰难。我还没流出眼泪,自己又笑了。这又不是在大夫坟前,我哭什么呢?
  栾树,曾被安排在大夫坟前栽种,它自是经历世事沧桑,阅尽岁月无常。它能从大夫坟前走到街边,这是一种岁月的沉淀和历练。栾树不再孤傲孑立,不再孤独坚守;栾树出世入世,回归红尘。在一棵树的成长史里,栾树感受了大夫文人的高洁情操,它经受了后世子孙的顶礼膜拜,这是一种荣耀。如今,栾树在滚滚红尘里走一遭。你要我站在哪里,你就把我栽在哪里;你要我站成什么模样,我就长成什么模样。哪怕这个秋季里我结不了果,那就等冬去春来,下一个秋日再谈收获。能经历大难大劫的都是神仙,此时的栾树,已经超越了一棵树。
  我追着一阵秋风,捡了三颗栾树的灯笼果。这是移栽后栾树上仅留的秋色,这几颗小灯笼果不红也不艳,不肥硕也不厚重,可它们是栾树的一种生活态度。作为一棵树,它不辜负季节,不浪费生命。栽在哪里就在哪里开枝散叶,挪到何处都能开花结果,这是树最低的生活姿态,也是树最高的境界。
  我抚抚身上的尘土,掸掸鞋上的灰。这是一种仪式,是我把一切无形的烦恼和病痛一一放下,把秋季的惆怅掸尽。曾言: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对着一棵栾树,整理得庄严肃穆。栾树,大夫树,我像对着一位德高望重的贤者整理衣冠,祛一切无谓愁思,且把眼光放入宽阔的秋日天际,万里江山盛景如画,何以整天悲悲切切于蜗角蝇头之琐碎?抬眼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一棵栾树,治愈我多年的惆怅病。春季绿叶葱茏,夏日黄艳开花,秋日挂着红灯笼,哪怕是严冬,它也要顶着一场雪谋划着春日的生发。四季如此繁密,哪里有时间悲秋伤春?这是一棵栾树教给我的生活态度。从此,我行也是一棵树,站也是一棵树,最好把我也活成一棵葱茏的栾树。
网站备案号:陕ICP备06007924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