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器秘语
2025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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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尊。(图片来自宝鸡青铜器博物院官网)
■楚秀月
秋日的阳光不温不火,以它博大的胸怀笼罩着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天空高远,山峦沉寂。我仿佛是一位朝圣之人,在一个澄澈的清晨,再一次来到坐落于宝鸡石鼓山半山腰上的中国青铜器博物院。蜿蜒如蛇的渭河不急不缓地伴我前行,以“哗哗”的流水声映照我内心深处丝丝缕缕的迷茫。这迷茫繁盛悠长、扭曲杂乱,散发着城市钢筋水泥般看似坚硬实则虚弱的诡异。我无法对这迷茫熟视无睹,也不能视它如烟尘,更不能用我日渐麻木已所剩不多的激情去调理它。因为我知道,这迷茫的四周有一股力量正显现它勇往直前的执着。这力量像火,在烈焰的翻卷中就能把我瞬间点燃;这力量像水,在波涛汹涌中仍保留着激流暗涌。
几年来,这样的行走多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当闲暇,仿佛身不由己,我的双脚便会一遍遍踏上那条道路。我知道,在那里,有许许多多被水、火、土加持过几千年的青铜器正等着我的到来。它们沉默不语,却包含万千意蕴;它们冰冷如铁,却绝非铁石心肠;它们锈迹斑斑,却散发出独特的色彩和光泽、时尚和古朴。
这是我和它们之间独有的约定。我相信,我和它们每一次的相遇,都是涅槃重生,都会让我和它们感知到自己被洗涤、被净化又被唤醒的一个又一个瞬间。而这所有的过程,都需要以聆听的方式传递;这聆听,是我和它们之间特有的秘语,盛满对天地间万事万物的敬畏。
每一个清晨都有着不可重复的美丽,又有着不可更改的轮回。当晨曦渐渐被博大的天空所容纳而消失于远方时,我从停车场进来,映入眼帘的是两棵开至荼蘼的木槿花树,绿色的叶片依旧青翠,紫红的花朵已显颓败之姿。它们以颜色、形态以及在和每一缕风的碰撞中展示一株植物从春到秋的萌发与成熟。我感叹它们对生命的敏感和热爱,也感知它们对逝去芳华不再追忆的勇敢和决绝。在青铜器博物馆高大的外墙下,蟋蟀、蝗虫以及蝉等秋虫,依然在草丛中声嘶力竭地诉说。虽然,这种诉说方式虽毫无章法,却也相得益彰。我忍不住感叹,这世界是相对公平的,任何有生命的个体,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世界诉说生存的喜怒哀乐。
对于第二故乡宝鸡,在我有限的居住年限里,它是陌生的,仿佛和我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直到2011年,儿子高中毕业,我家搬至宝鸡高新区。立于高楼之上,我的心是空的,双脚仿佛踩上云端,总是少些踏实感。很多个夜晚,我都不由自主推开窗,目光总会被一片闪烁的灯光所吸引,它们就在不远处,像是一片灯的海洋;它们那么明亮,仿佛吸尽了日月的精华;它们又那么璀璨,所有俗世的灯盏,都无法和它们相提并论。
很快我便得知,那里是中国青铜器博物院所在地。第一次去是在一个春天,单位组织女工春游,那时的青铜器博物院,门前标识的文字还是“宝鸡青铜器博物院”,但很快,“宝鸡”二字便被“中国”二字替换。这对原本不知青铜器为何物的我来说极其震惊,无须猜测,我也感知到了这座馆藏在历史云烟中的丰富性和重要性。
那一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导游用清晰而优美的声音重复她烂熟于心的导游词:青铜器在古时被称为“金”或“吉金”,是铜与其他化学元素锡、铅等的合金。春秋时期的《考工记》记载了六种不同器物的合金配比,从中可知,古人对铜、锡的性能、色泽都有了完全的了解和掌握。刚铸造完的青铜器虽呈金色,但会因时间流逝而产生锈蚀,变为青绿色,被世人称作“青铜”。她的话音未落,我的脑海中便呈现这样的场景:为了调和出最优质的青铜,匠人们历尽千辛万苦勘探矿藏,采回大量天然矿石,然后,大火燃起来了,以烧制之名飞舞起伏,火根连着火身,火身拥着火头,一次次温柔地吞噬那些坚硬的石块,石块在火中“噼啪”作响,仿佛是在奏乐,以祝贺自己获得重生,直到炼化成铜,再将锡、铅等投进大火混合熔化。一缕青烟升腾起来,这是天与地的汇合,这是水与火的交融,匠人们拜天拜地拜日月,祈求神灵保佑烧制成功,之后,把已完全熔合的液体倒入早已制好的模具中。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结果却值得期待和回味。液体终于冷却,取下模具,匠人们举起手中已初步成型的器皿,目光中露出欣喜,再低头俯身,进行刻画、镶嵌、鎏金等纹样的装饰。一件精美的青铜器便诞生于世。
当我的双眸投向中国青铜器博物院镇馆之宝“何尊”,目光似乎能穿透坚硬的青铜壁,直抵尊内底铭文中的那句“宅兹中国”,而被文字最早记录的“中国”这两个字,如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于方寸之地旋转和起落,庆祝它们被发现的那一刻。那一刻,已被永远记入史册,成为一座城市不朽的荣光,更成为一个民族远古的辉煌。导游接着告诉我们,宝鸡周边出土的青铜器以铭文内容丰富而著称,主题包含政治、军事、经济、法律等西周历史的各个方面。
我的目光越过挨挨挤挤的人流,再次望向造型雄浑、纹饰华丽的国宝——何尊,这是西周贵族何祭祀祖先的青铜礼器,形状乍看像一只喇叭状的花瓶,椭方的体形彰显其优美的造型,外敞的圆口设计合理实用,便于装酒、舀酒。通体四道扉棱,整齐有序,上部纹饰以芭蕉叶和蛇点缀,腹部为饕餮纹,采用高浮雕的手法,让饕餮巨目裂口,粗大的卷角翘出器外,有腾跃欲食的动感,神奇威严,这为祭祀活动增添了许多庄严及神奇的氛围;尊体下部为周人崇拜的凤鸟纹,以云雷纹填地,疏密有致,纹饰严谨。再看尊身上所有的纹饰,均采用高浮雕与地纹相结合的表现手法,繁缛中透着华丽,像一位历经几千年时光的侵蚀依旧栩栩如生的精灵,彰显出那个年代特有的光芒和神韵。
我想象着尊内底部铸有的那12行共122个字的铭文,想象铭文的作者贵族“何”的模样,想象他正缓缓向我们走来,向历史走来。他衣袂飘飘,绝对是一位超凡脱尘的美男子;他胸怀天地,熟知万事万物的秉性;他目光如炬,成就了西周初年第一件有纪年的青铜器。他更让我们懂得,“宅兹中国”里的“中国”二字并非如今的解读,而是“我要住在天下的中央地区”的意思,仅仅是一个方位的描述,而这个方位又是何等的霸气和雄浑。他更让我们思索,是什么原因让“中国”二字渐渐演变成现有的意义。
这无疑是一件稀世国宝。从它被意外发现的那一刻起,并非一路坦途。是什么蒙蔽了世人的双眼,是那毫不起眼的青铜颜色吗?1963年,初见天光的它被当废品来卖,它又作何感想?1965年,它被宝鸡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发现并带回,一路上,它被小心呵护,它的内心是惊喜的,但它隐藏在尊内底那绝世的铭文仍未被发现。它又在等待中过了十年,这十年,对于有几千年修行的它来说,如过眼云烟,短到不值一提。1975年,国家文物局在日本举办中国文物精品展,宝鸡送去了这件饕餮纹铜尊,终于,它尊内的铭文被一名考古学者所发现。那位考古学者最初的疑惑来自业内日积月累的经验:这么大造型的青铜器为什么没有铭文?这不正常。他不甘心,开始用手在铜尊内壁底部反复摸索,感觉似乎刻有文字。他忍受着内心的疑惑和即将到来的石破天惊的惊喜,让人送去清除泥土和锈迹。果然,在铜尊内底部发现了铭文。这些铭文,让何尊本就尊贵的身份一跃成为国宝级的文物。
青铜器最初作为礼器被使用,我相信,这一定是先人们在敬畏身边巍峨博大的秦岭,敬畏脚下永远流淌的渭水,敬畏头顶无所不能的神明,所以,他们才将金、木、水、火、土这些最为质朴的元素融合为一体,让它们以青铜器之名,在最原始、最热烈、最古朴的劳动中,孕育出最尊贵的器皿。
置身于中国青铜器博物院内,幽暗的灯光让我时常产生幻觉,我把自己也想象成了一只青铜器,我的四周,烽烟起落,旌旗飞卷,尘土飞扬,号角长鸣,许许多多的史实在这里汇集融合,我和周族兴起、古公迁岐、武王灭商、分封诸侯、周公礼制、秦君游猎、穆公称霸等一系列重大史实事件一一相遇,再挥手别过。此后,我多了明智、多了灵透、多了精细、多了庄重、多了传统文明礼仪的修养和传承之心。当我真正了解它们身上所具有的家族史、断代史、浇铸史、美学史、文明史等等,在我心里,它们就是一部繁杂庞大的“青铜史书”。
我静下心来,用目光和它们对视,用气息和它们亲近,用沉默和它们交流,这些古老而重大的史实事件,也在成就着一具名为楚秀月的肉胎凡身,使我,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我。
沉默,很多时候是另一种语言,需要用更深切的心去体会。伫立于宝鸡中国青铜器博物馆内,面对所有静默了几千年的器皿,我的心需要很久才能平静。这座以“平台五鼎”为造型、浓缩了西周列鼎制度深刻内涵的厚重恢宏的建筑,自2010年建馆以来,接待了国内外无数游客。历经几千年时光埋藏的青铜器,虽早已失去了现实中的使用价值,只能守护着那些曾经属于它们的传奇,可它们所带来的文化高度、礼仪高度以及精神高度,却成为中华民族不可多得的绚丽瑰宝,需要后人世世代代学习和传承。也唯有揭开黄土之下那些不被人知的过去,才发现我们遗忘得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