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蚕·蜜蜂·萤火虫》(下)
2025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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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AI生成)
■孔明
蚕
在我眼里,书生好比一枚蚕:先饱咥桑叶,把自己吃肥;再昼夜吐丝,不得不作茧自缚;如果破茧而出,羽化成蛾,就算功德圆满了。但破茧而出的,有多少呢?多半的蚕作茧自缚后,使命便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此蚕了!
人从读书识字那天起,直到终结学生时代,读书一直是主业。书赋予人知识、见识、思想,书使人改头换面,书使人鱼龙变化,书使人凤凰涅槃。“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一个读书人最明显的变化。读和不读大相径庭,读和读也有云泥之别,至于读多读少也是各有造化。人的命,天注定,可以不服,但有何用?服也那样,不服也那样。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奈何!
不管啥书,只要读,必受潜移默化的影响。人心譬如田地,书籍譬如种子,阅读譬如播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播下了罂粟,还指望收获莲花?痴心妄想也!
书会滋养人心,也会洗脑,还会放毒,更会拓展人的视野、提升人的认知、增长人的见识,使人心胸开阔、如虎添翼,给人以无尽的想象力。“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乃经验之谈,绝非夸张之说。
不说别人,单道我。我之所以成为我,书真的功不可没。与其说“文化”了我,不如说“书化”我。书把我变成了书生,使我为书而生:读书,编书,写书。我已退休,仍在做两件事:读书,写作。书之于我,已经等同于庄稼人的命了。庄稼人不种庄稼,还想干什么呢?
我就是我,书塑造了我。我的认知、我的三观、我对身外的一切看法,都源于书,都依赖于书之所赐。那我怎么样呢?古人是一面镜子,对镜自照,我老实说:不怎么样!学海、书海,我算海里的啥呢?顶多算一条鱼吧!
说我是一枚蚕,更形象吧。吐丝是天职,自作的“茧”就是归宿。上班的时候,我带去了几纸箱书;退休的时候,我积攒了几柜子书。除此而外,还有什么?也挣了些荣誉,那有什么意义?也博了些名声,又有何用呢?
扪心自问,多少还是有愧!愧对时代,愧对时光,愧对青春,愧对年华。但转而一想,复又释然:既然是一枚蚕,不就为吐丝而活吗?虽说作茧自缚,却也可谓“青春无悔”了!若道“有悔”,那就是自寻烦恼了!
蜜蜂
当年甫一入职,多少有点沾沾自喜。要知道,那时候一个人的著作想要出版,非得经过编辑的法眼不可,编辑看上了,才有出版的希望。因此之故,编辑至少在文人、学人圈里颇受尊重,编辑自我感觉良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有一位老编辑告诫我:“编辑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话说得漫不经心,实则旁敲侧击、语重心长。说老实话,我当时并未心领神会,也就未放在心上。
图书编辑有两个关键:一个是策划选题,然后把选题落到实处,也就是落到某个作者头上“等米下锅”,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就算大功告成了;一个是选稿,就是在自然来稿中甄选,其难度有如沙滩淘金,最耗精力,也最费时间,常常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吃亏不讨好,还可能讨骂,骂编辑有眼无珠。一个书稿进入编辑法眼了,那真是走运,一朝出版,会令作者一夜成名,且名利双收,甚至华丽转身、鱼龙变化、今非昔比。作者深谙此道,至少在书未出版前对编辑多半毕恭毕敬、礼遇有加,呼编辑为老师自然顺理成章。
编辑当久了,我终于理解那位老编辑的话了。作为幕后英雄,编辑与名利未必绝缘,但多半无缘。我的前辈直到退休,多半默默无闻。就说那位老编辑吧,他退休后,留下了半柜子图书的获奖证书,还当过劳动模范,又能如何呢?他不肯把获奖证书带回家,让我当垃圾处理了。我去看望他,他对我说:“孔明,把名利看淡些!”他夫人也是编辑,在一旁抢白:“你获得啥名利了?”他淡然一笑,仍说了俩字:“没用!”又说了仨字:“没意思!”他把自己一生的编辑生涯都归结为这俩字或仨字了。他夫人仍不以为然,只总结了一个字:“空!”
“空!”只此一个字,对我的震撼太大了!作为同道,我是他们的薪火传递者。说句良心话,老一辈编辑虽然默默无闻,但他们是体面的、尊严的,甚至是没有理由抱怨、抱憾的,最起码,他们所得到的社会礼遇和福利还是挺令我辈羡慕的。恰是我的同龄一代,做了时代的弄潮儿,却也成了时代的“弃儿”,不得不在适应中自己给自己寻找心理平衡了。
当图书编辑,真是越来越难了!有多难,不当图书编辑,是永远体会不来的。图书编辑是图书出版发行全过程的责任者和执行者,故曰责任编辑。肩负社会使命,不能无视社会效益;责权利捆绑在一起,不能无视经济效益。从选题确定到选稿、约稿,从审稿、定稿、发稿到设计、排版、校对,从征订、宣传、造势到投放市场接受读者挑选,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责任编辑。两个效益如何兼顾?有太多的玄机,也有太多的变数,更有太多的难言之隐,为此,责任编辑可以说操碎了心——既疲于应对,又疲于奔命,更疲于无所适从,还得碰运气,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在挤压中求一线生机。
我干了39年的图书编辑,甘苦自知,不足与外人道也。我喜欢以蜜蜂自谓,是感同身受,而绝非矫情。“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作为过来人,辛苦是不言而喻的,至于甘甜给了谁,天知道。
萤火虫
有一年登岚皋笔架山,贪看了景色,下得山来,已漆黑一团。路的一侧是潺潺溪流和萋萋草涧,幸而有一位向导,他走在前边,不时地提醒我们注意脚下,留意一侧移动、变幻、伸延的微弱光亮。他告诉我们,那微弱光亮,是萤火虫群飞簇拥的聚集,保持距离,就不会踩空草涧。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见过萤火虫,但久违了,不被提说,还真没有想到,顿时好奇心生,一路走,一路扫视那亮光团,心里顿感愉悦,竟生发了一种奇妙的联想:编辑也罢,作家也罢,不都是萤火虫吗?或许单个萤火虫是微不足道的,但成群聚集就非同小可了,至少不能视而不见吧?
是的,我就是一枚萤火虫。只有在暗夜里,自己的存在才有可能被发现。我这样说,自有我的道理。莫说萤火虫,就算是一盏灯,甚至是一颗星,不被发现,也是正常的。但视而不见,不等于不存在。再微弱的亮光,也是亮光,谁能否认呢?
有人甘做萤火虫,就有人于心不甘。在我看来,萤火虫就是萤火虫,甘愿与否,并不能改变自身。在历史的长河里,即使风流人物,也不过是浪花而已;在浩瀚的太空里,即使贵为一颗明星,也是流星一闪,即归于寂灭!
任何人都可以立鸿鹄之志,任何人也都有权利以此励志,但只有鸿鹄才可望如愿以偿,其他飞禽均莫痴心妄想,例如麻雀、草鸡、旱鸭、企鹅等。雀蛋孵不出鸡,鸡蛋孵不出鸭,鸭蛋孵不出鹅,家鹅蛋也孵不出天鹅。自我定位正确,才不至于枉费心机,才不至于好高骛远,才不至于缘木求鱼。
做个萤火虫挺好,最起码在黑暗里,自己还能发出亮光,哪怕是微不足道的。
注:《书生:蚕·蜜蜂·萤火虫》(上)刊发于2025年9月24日8~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