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诗梵

　　转眼间，美协的“驻会”小猫金子已经走失一年了。一年时间虽短，然世事荣枯代谢，回望亦小有沧桑之叹。偶然在琴桌闲置的菖蒲小盆中发现一团金色毛球，不禁心酸，增改小文，是为纪念。
　　【来处】
　　自去年5月起，每天早上，一到单位，都会见到一只胖小猫。她经常在阅览室的案头“工位”上卧着上班，谁进来都要先摸她两把，撸撸脑袋、拍拍屁股，她也很尽职凑趣地跟人亲近。故宫博物院有故宫猫，碑林博物馆有碑林猫，观复博物馆有观复猫，西北大学有西大猫，美协也一直有美协猫，比如石鲁的猫、修军的猫，都曾在此生活、繁衍、捕鼠并入画。
　　讲起金子的身世啊，也堪用竹板击节清唱一段莲花落。这只金色的狸花女猫芳龄三岁，本住在我们人事干部小刘家小区，白天四处闯荡，夜里找一辆有棚的电动车，撩起帘子睡觉，春梦一夜了无痕，翌日主人照常把车骑走，晚上她继续留宿。因为性情随和热烈，对人亲和信任，见有人远远走来，她会当路躺倒求摸肚皮，如果来人不摸，她会追上去绕到你面前再一次“咕咚”躺下，盛情难却，人就不好意思再不摸了。因此，小区里的很多街坊都跟她有了些交情，纷纷给她吃喝。后来，她生了病不吃东西，街坊们便把她送到医院，发现她口炎严重得牙都烂掉了，只好全拔了，剩下四颗小尖牙。她无法出去觅食，便长期住院，街坊们给她包下了一个小病房格子，集资供她吃喝看病，虽然衣食无忧，奈何也施展不开，一晃两年下来，本来小脸小骨架小手脚的秀气小女子生生吃睡得胖成个纺锤样。
　　天作巧合，恰逢贞观书店开业招聘驻店猫，小刘给金子也报了名，在投票链接上跟一众小猫竞聘，没想到以其娇憨之态和曲折身世高票胜出，金子一举找到了工作，只等开业上班。谁知中间出了一段插曲——贞观老莫告诉我，此前不久，他们收养了一只简州猫名叫招财，看上去很乖很安静，人人拿他当吉祥物，我还给他画过一张造像，结果不久后突然躁郁，众人不知缘由，只拿好吃喝玩具哄他，未果。只好带他回到曾流浪的小区，结果刚打开航空箱，他“嗷”一声一跃而出，沙哑着嚎叫几声，一呼百应，子孙族猫皆聚拢来朝。原来众人眼里膝盖上的小招财是这院里的猫王，这种收养其实对他来说是一种绑架，勾践卧薪尝胆不过如此，可见人类有时也是自作多情了。自此，贞观众人对收养猫这件事重新思考，加之开业后发现书店场地开放且道路迂回，时不时举办各种分享活动，人气旺、音响大、往来杂沓，小孩也多，再随和的猫恐怕都有应激的风险，以及顾虑到饮品和猫毛的问题、有顾客怕动物的问题等，这些都很具体且不无道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琐碎，以至于金子上班的时间一推再推，直至无限期搁置起来，命运多舛的金子还未及上岗便失业了。
　　考虑到长期笼养也不是办法，小刘便跟我们讨论，能不能让金子到美协院子里来闯一闯，看她能否跟原住民——橘猫小黄家族和谐相处，在此安定下来。于是，在一个早晨，金子办了出院手续，带着她的家当来钟楼下闯荡了。单位大门外便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北大街，怕她跑丢，小刘还专门买了个定位项圈给她戴上。
　　那天，金子刚下地，黄家二毛便来探查究竟，对着她的行李笼子一顿狂嗅，金子毕竟也曾混过江湖，见有生猫来犯，远远地张嘴哈了他。那二毛岂是肯吃亏的？怒气值秒爆，飞身跃破门帘来撕，若不是被人喝退，必有一番大战。眼见金子无法跟黄家猫做朋友，只好白天在室内活动，偶尔在院子里溜边走走，我们下班的时候把她请进笼子，第二天再放出来，她也跟我们一样作息，天天按点上班。小刘逗她说：金子你命好，有“编制”啦，好好干，争取转正后定个“二级科员”。我说：猫生短暂，一级一级地熬不起，你好人做到底，给破格提拔算了。从此，大家都叫她“金主任”。哪个部门呢？心理健康与情绪价值部吧。到“金主任”这儿来，臊眉耷眼地进来，哼着小曲出去，保管你胸中块垒尽消解，愁情堆垛化烟云。
　　【团宠】
　　金子很快跟所有人都熟络了，我们发现，她虽然亲人，但并不是一只逆来顺受的猫。你以为她是在配合你吸猫，其实她是要吸人，而且人瘾很大。只要有人坐在椅子上，她就要跳到人腿上，还不静静卧着，忙不迭地窸窸窣窣用头蹭你，用布满小密刺的舌头舔你，拿仅有的四颗小牙磨你……单位很多同事都领教过她的“吸人一条龙”。有一回，上面领导来开会，会后在阅览室里小憩，甫一落座，没防住金子腾地跳起来一头扎进人家怀里——新口味怎能轻易放过？她在人家胸口的白衬衣上一通狂蹭。好在领导也是有爱之人，虽也一惊，随即大笑着摸摸她的头，同事赶紧过去，连拉带拽地才把她卸了下来，暂时放到门外。再去叫她时，遍寻不见，树影低动处停着几辆车，隐约发出微微声响，原来是她跟黄家的两只一起在车下乘凉，竟跟二毛好作一处。令人不禁感叹：“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几时接的呢？不得而知。
　　单位同事都爱来看金子，原本躲闪的几个女孩也因为她的热烈好相处渐渐改变了对猫的惧怕。久而久之，金子在外也有了些名气，往来朋友常有人顺道看望甚至专程来访的，她都毫不怠慢——来的都是客，全凭好皮囊。她尤喜顺摸肚皮和拍打屁股。一拍屁股她就“呀呀”叫，之所以“呀呀”，可能是当年在医院叫唤多了把嗓子扯坏了，现在已经不会气沉丹田地长声“喵喵”叫，而是口噙短笛般紧凑地“呀呀”叫，甚至偶尔张嘴无声，被我们戏称为“宝鹃嗓”，即便如此，她还爱自言自语或对着人一声接一声地说小话，有时像是戳是非或骂骂咧咧的语气，颇有点村口小嫂子的气质。
　　我有时坐在桌边看书码字或画画临帖，冷不防，她“咕咚”一下跳上身，身重脚小压强大，踩在人身上像锥子似的，往往不得不停下手上的事情应酬她片刻。这情形颇似元人王和卿有曲描写肥硕之态，所谓的“偌长偌大，偌粗偌胖”拿来形容金子的身姿，竟是无比贴切。
　　可不是吗？我的腿没被压扁却快被锥透了，聊聊几句俚语俗言，隔着时空把金子的肥硕热忱滑稽佻达影射尽了。
　　【恩仇】
　　天天被贴贴，难免粘着毛回家，家里的蓝猫铁扇总是嫌弃地闻我手肘，暗暗猜忌我在外面有了别的猫，闷闷不乐地跟我冷战，像是在说：有种带回家里啊！你还真别说，我相信金子就是来了也能把局面控制住，不但能跟铁扇处好，还能刨出一方自己的天地。我们单位的小马周末就经常带金子回家，家里的两只狗对她从敬而远之到言听计从也不过用了数个小时而已。铁扇你应知道，自古芭蕉洞外就有积雷山，铁扇公主之外也有个玉面狐狸，这有什么办法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在猫界也算再正常不过吧，我劝铁扇做猫也要豁达些个。就像人家金子，从不内耗，咋合适咋来，有意见我就哈你，打不过我就跑，跑不快躲起来，你不撸我我来吸你，戏可逢场灯可尽，进门开口笑、过往不思量……如果她是个人的话，也应是个真人。每天端着装着遮着算着的人们看见真人，往往自惭形秽，往往自省。《旧唐书》记唐太宗叹魏徵曰：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我们以猫为鉴，可以见真伪。
　　【出走】
　　国庆假期前一天，单位院子里早早寂静了，临下班时金子却不见了。大家各处寻找，此前她跑出去过一次，幸好被人抱回。我们只道她这次也是暂时走失，便依然沿用剪刀泡在水碗里的寻猫玄学，无果。只好逐帧看监控，直到看见她和黄家两猫追打了一阵，决然顺着墙边款款走出大门。风起玉尘沙，门外即天涯，自此杳然。后面几天，我们四处张贴启事，轮流值班等她，却都杳无踪影。心急之间甚至卜了一卦，得知她出门向北被人带走，在我们东边方位的一小区里做了别人家唯一的猫。猫是领地意识很强的动物，也是预见性很强的动物，看来她的离开不是走失，而是出走。门里是别人的领土，门外是她的梁山。不知她出门的那一刻在想什么，但以她的情商和手段，应该会过得很好吧。每每看见她平素坐卧的空空的椅子，心里都会叩问：金主任，你到底在哪里？后来，每想起她，也要在心里念一句：金主任，你还好吗？久之，只想着如果永远回不来的话，愿你早安、午安和晚安。
　　【后记】
　　单位院子经过翻修改造，黄橘家族几乎覆灭流散，院里一度无猫。就算金子摸回来，也应不识故地了，当然，这只是妄想。后来，只有一只外来的带花点的小白猫常来觅食，同事随口叫她点点，她也响应。有天，猫碗旁边闪现一个黄色影子，见有人来，赶紧跑了。几经窥看，那身暗黄的皮毛和蹙眉的表情令我确认，那是黄家的后代。它警觉倨傲的样子，像是一个遗落在外的世子，我叫他黄贝勒，不知它是否晓得祖辈的江湖故事。所谓文明社会的两项重要标准：一曰陌生人之间的关系，二曰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人文明友善了，猫也会回来安居乐业。时光步履不停，生命也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点点和贝勒的故事以后再讲吧。